高山之巔的風景
圖為阿土列爾村遠眺。 |
一
我走過最難走的路,便是上“懸崖村”的路。那是一根一根的鋼管架成的,好像是一直架到天上去。
在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支爾莫鄉(xiāng),我看見那條從山腳通往“懸崖村”——阿土列爾村的鋼梯之路,一直延伸到云朵中間。抬頭,望也望不到頭。
我們下決心,一定要爬上去。問路邊擺攤賣橘的村民,村民看看我們,搖搖頭,你們爬不上去的。
又問需要多久。他們說,當?shù)厝松仙揭攀昼姡銈儭麄冇挚戳丝次覀,繼續(xù)搖頭:“大概要三四個小時!
上山的路,起先還有臺階,近百米山路之后,鋼梯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我們一步一步,耐心地向上攀登。
鋼梯是一根一根圓溜溜的鋼管架成的,鋼管插在石隙間,架在峭壁上,一根接著另一根,一根撐起另一根,就好像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。踩在鋼管上的每一步,都只有很小一塊面積的觸感傳遞到腳掌,只覺腳下空落落的。鋼管又很光滑,為了防止打滑,我們戴著手套,每一步都緊緊抓住兩側(cè)的鋼管。時刻伴隨的緊張感,使攀登的每一步,都須無比小心,踩得踏實。
走了大概十幾分鐘,我們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會兒。這感覺就好像是在城市的摩天大樓里爬樓梯。而那個叫阿土列爾的小村莊,坐落在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的山中,從村莊到山腳的海拔落差有八百多米。如果按一層樓高三米計算,那么這高度,就相當于近三百層的高樓。
難以想象,在2016年之前,上阿土列爾村的梯子還是由藤條和木棒結(jié)成的。阿土列爾的村民們要下山辦事,需要順著懸崖峭壁攀爬十七條藤條梯。孩子們到山腳上學或者回家,也要走這條路。有的時候,村民會輪流接送,跟著孩子一起上山和下山。
那時候,孩子們背著書包走崖壁、爬藤梯的照片,在網(wǎng)上傳播,世人才知道,原來還有這樣一個“懸崖村”。
在過去的歲月里,阿土列爾村是一個云朵里的村莊,村民的生活簡單又安寧——山上有野果,四季有食物,星移斗轉(zhuǎn),周而復始,簡直是世外桃源。但時代車輪滾滾向前,阿土列爾村在不知不覺中落后了。外面的世界,交通暢通,商業(yè)發(fā)達,高山上的阿土列爾村像是另一個世界。只靠懸崖上的藤梯,無法逾越村莊發(fā)展道路上的天塹。
在地方政府和諸多企業(yè)的扶貧幫助下,2016年,一千多級鋼管架構的梯子,終于替換掉了懸崖上的古老藤條。跟原來的藤梯相比,這鋼梯簡直結(jié)實極了。
在通往阿土列爾村的鋼梯建成四年后,阿土列爾村又迎來好消息——村莊要集體搬遷。全村八十四戶人家,將陸續(xù)搬進縣城的新家。
二
鋼梯上又走來兩位大姐。黝黑的臉龐,身上背著竹編的筐子。一開始,她們還遠遠地走在后面。過一會兒,她們就趕上我們了。
問她們上哪兒去。
上村里。她們說,家在那里。
是去阿土列爾村嗎?我們也要去村里。
就這樣,我們跟在后面一起走。
問她們怎么還沒有搬遷,說是快了。有的村民已經(jīng)搬下山了。有的村民下了山,但舍不得這個村莊,偶爾會回來住住。
村里也發(fā)展旅游了。節(jié)假日,經(jīng)常有游客不辭遙遠地跑來,花幾個小時登上阿土列爾村。
“你們也是來旅游的吧?”大姐問。
我們都笑了。
上山的鋼梯,越來越陡峭了。最后的一段接近垂直,就連經(jīng)常上山下山如履平地的村民,也不得不走一段就停下來歇一歇。從此俯瞰,山腳下的河流與集鎮(zhèn),都小得像玩具積木。四面雄山峻嶺,夕陽在遠處暈開暖色,山風呼嘯,壯麗萬千。
走完兩千五百多級鋼梯,終于靠近村口了。
令人驚異的是,在靠近村口的懸崖頂上,還有一個小伙子正舉著自拍桿在視頻直播?磥恚畔r代的“網(wǎng)紅”已經(jīng)深入到了村里。
大姐說,村里“網(wǎng)紅”還真不少。有的人并不是村里人,經(jīng)常登鋼梯,上山下山做直播。村里的小伙子也閑不住,有人在田間地頭勞動,也開起直播,有頭腦靈活的,就在網(wǎng)上賣起了山貨。
一部小小的手機,就這樣連通了山上的世界與山外的世界,仿佛是另外一道“天梯”。
終于來到了阿土列爾村。村民屋舍多是黃色的夯土墻,零星散落在山坡上。村莊一片靜謐,幾處炊煙從屋頂緩緩上升。山坡上的小路蜿蜒曲折,連接著土地與屋舍。
跟著背筐的大姐回到她家,我坐下來緩了好一會兒,才開始打量屋內(nèi)陳設,屋內(nèi)有兩張床,梁上掛著十幾塊臘肉。兩個孩子看見媽媽回來,爭先恐后跑過來抱她的腿。她在地上的火塘內(nèi)生起火,然后從筐里取出剛買的塑料玩具,裝上電池,遞給兩歲的兒子。又取出幾支香蕉來給年邁的婆婆和一歲的女兒。
那個筐子,我去拎了一下,沉重得超出我預料。她說,大概有五十斤。每一次下山,她都盡量多背一些東西回來。
我一邊坐在地上烤火,一邊和她說話。這個我一直以為的“大姐”原來是1994年出生,名叫俄木以伍,從鄰縣嫁到這里。丈夫最近很忙,在山上種橄欖樹。她在家里帶兩個孩子、照顧老人。一回家她就忙著去喂豬,她的兒子跑在前面,一下在路上跌倒,又迅速爬起來,咯咯笑著向前跑去了。媽媽回來了,他不知道有多開心。
三
晚上我們住在某色達體家。
暮色四合之中,某色達體在火塘燒旺了火,我們圍著火塘坐下來,一邊烤火,一邊烘干衣服。某色達體是個憨厚的中年男人。他和妻子為我們從山上搬來了菜和酒,家里有臘肉和土豆,還有雞。他和妻子在爐灶邊忙碌起來。
2020年5月,某色達體和妻子搬進了縣城南坪社區(qū)的新家。他們五口人,分到了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廳住房。阿土列爾村的八十四戶人家都進城了,那里是縣里的易地搬遷安置點。
某色達體四年前接待過記者,那是最早一批通過藤梯來到村莊的客人。后來村民們下了山,游客卻漸漸多了起來。
某色達體十多年前去北方打過工,只干了兩個月就回來了,因為水土不服。他很羨慕有的人可以去山下居住,看病上學都不用爬天梯,山下的路那么平坦,閉著眼睛走路都不會摔跤。
他從來沒想過,這輩子還能在縣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,過上城里人的生活。
山上的老房子雖然簡陋,歷史卻很長,從爺爺傳給爸爸,再傳到他手上,已經(jīng)是第三代了。搬家的那天,他想來想去,最后只是先帶走兩床被子和幾件換洗衣服。其實他最想帶走的是家里那個楠木柜子,那柜子又大又沉,非常結(jié)實,兩米多長,一米多寬,一米多高,里面滿滿地裝著玉米。
這個柜子只能留在這山上了。它是屬于這座房子的。
某色達體有時在山下住幾天,有時又回山上住幾天。他對山上的老房子還是很留戀的。當然更重要的是,經(jīng)常有游客打他的電話,要在他山上的家里住一晚。
鋼梯架通之后不久,電網(wǎng)、光纜和手機網(wǎng)絡都來到了村莊里。似乎在一夜之間,阿土列爾村與世界的距離近了。這個祖祖輩輩靠種玉米和土豆為生的村莊,忽然游客盈門。村里有人開起了小賣部,有的還提供吃飯住宿,F(xiàn)在村里已經(jīng)有十幾家小賣部和農(nóng)家樂了。
某色達體家里也辦起了農(nóng)家樂。他的屋子里擺了三張床,提供給游客住宿,另外還有一間獨立的單間,屋子里還能搭帳篷。
飯燒好了,土豆燒雞塊香味撲鼻,大家這才知道自己餓了。
我們把啤酒打開,跟某色達體和他的妻子一起喝酒;鹛晾锱,烤得人舒服極了。
山里的夜晚,安靜極了。滿天的星星,似乎伸手可及。
四
一大早,幾位村民在山坡上,為油橄欖樹修剪枝條。
村民下山后,土地流轉(zhuǎn)出來,種上了經(jīng)濟作物油橄欖樹。一畝地能種三十棵油橄欖樹,一棵樹可以打出一百斤橄欖果——算下來,能有四五百塊錢收入。
干著活時,駐村第一書記帕查有格接到一個電話,做網(wǎng)店的陳陽向他打聽村民那里還有沒有酸菜可以賣,她想要一些。
中午,帕查有格就去村民家里準備酸菜了。
95后姑娘陳陽第一次到阿土列爾村收山貨,走鋼梯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。那時候她就想,這里的村民真不容易,她要幫村民把土特產(chǎn)通過網(wǎng)絡賣出去。
后來,陳陽把網(wǎng)店開到阿土列爾村,還做起了直播。這個姑娘身上有一股子拼勁。1996年出生的她是學工程造價出身,沒想到職業(yè)卻選擇了農(nóng)業(yè)。她是昭覺縣人,昭覺有個特產(chǎn)烏金豬,她和男朋友一起通過貸款,建起了豬場養(yǎng)豬。后來又開網(wǎng)店,賣大涼山土特產(chǎn)。來到阿土列爾村之后,她在帕查有格幫助下,到農(nóng)戶家中收土豆、彝族圓根酸菜、花椒、蜂蜜等農(nóng)產(chǎn)品,通過網(wǎng)絡賣出去,讓村民在家就把錢賺了。
“之前大家自己做的酸菜,就是燉肉吃了,現(xiàn)在一斤酸菜收購價七塊錢,一斤臘肉四五十塊!
帕查有格說,通過鋼梯背下山的圓根酸菜,光零售就有一千多公斤,還有一萬多罐彝族酸菜,其他還有臘肉、花椒、土豆、蜂蜜,也都通過網(wǎng)店銷向了全國各地。
走在山道上,遠處又傳來聲音。循聲望去,幾位村民正趕著豬往山路的遠處走去。帕查有格說,那家村民把豬賣了,這幾天也要搬新家了。
大家都要下山去啦!
“有可能這里要建成景區(qū)啦。山上有峽谷、溶洞、溫泉、原始森林,聽說未來會變成大峽谷景區(qū)。”
那樣的話,這高山之巔的“懸崖村”,真將變成如畫的風景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1年04月24日 08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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